琼花谓即聚八仙,斯言未定然不然。譬如满山红踯躅,谓即鹤林之杜鹃。
将以此说为是欤,西施乃只直一钱。将以此说为非欤,邢尹原不分媸妍。
或谓聚八仙有子,琼花无子异在此。恐亦如麻有雄雌,雌者为苴雄者枲。
苴则有子枲则无,是亦阴阳之定理。又况物类不可知,区者萌者多参差。
八月桂花无一子,四季桂花子满枝。芭蕉之子亦罕见,闽广甘蕉子离离。
寻常谷树皆有子,独于斑谷则无之。如以子有无为辨,世间凡卉皆堪疑。
又谓其叶有分别,琼花之叶光而洁。聚八仙叶微有毛,此其所论殊琐屑。
虎蓟猫蓟等蓟耳,一皱一光竟何说。亦犹山林之民毛,地土使然非有劣。
乃今得见琼花图,绘之者傅序者卢。国朝周熙又重绘,两图传刻无模糊。
要皆九朵非八朵,竟与聚八仙悬殊。八朵九朵既有别,难云一样如云茶。
将毋琼花实仙种,自元以后见者无。陈源弄巧已堪叹,如以鹤颈来续凫。
自命程婴唐道士,恐其所存非赵孤。作伪更有金丙瑞,竟以赝鼎充昆吾。
琼花之论自此定,谁言莫辨雌雄乌。花下徘徊忽自笑,按图索骥亦未肖。
天下之物恶能齐,齐物庄周见未到。自六十茎至百茎,不妨同受灵蓍号。
自十五萼至八萼,不妨并入建兰考。栀子之花固六出,而八出者亦自妙。
桂树之花同四出,而五出者亦不少。即如雪花本六出,剪水仙人同斗巧。
至于春雪则五出,玉戏天公又改造。虽云八朵九朵殊,难定上中下中表。
虚烦讨论杨铁崖,徒费咨嗟于少保。宋郑兴裔辨琼花,一异三异苦探讨。
独于八九置不言,于意云何人莫晓。老夫欲为花解嘲,前人成见毋相胶。
洛以流坤吐地符,河以通乾出天苞。洛出九畴河八卦,八数九数分其曹。
要在乾坤之精蕴,能得其一皆足豪。古之琼花九畴数,今之琼花八卦爻。
奇偶阴阳天所定,雌雄牝牡物莫逃。雌者有子雄无子,无分裸羽鳞介毛。
一奇一偶数既判,有子无子理亦昭。乾坤苞符于此泄,岂一道士权能操。
我读尔雅虽未熟,虫鱼草木粗纪录。唐蒙均号女萝类,椵榇同称木槿属。
如必屑屑与分晰,安得老圃为我告。何者鹿葱何者萱,孰为苦意孰为菊。
芙蓉菡萏今同名,牡丹芍药古一族。古今时异物亦异,未可故见拘碌碌。
空山独坐荒榛荆,忽然满眼皆瑶琼。九老未能共谈笑,八公犹幸同年庚。
中郎虎贲既近似,玉环飞燕毋相轻。扬州琼花不可见,见此敢谓非琼英。
走笔为作琼花咏,佳话应遍杭州城。
俞樾(1821-1907),字荫甫,自号曲园居士,浙江德清人。清末著名学者、文学家、经学家、古文字学家、书法家。他是现代诗人俞平伯的曾祖父,章太炎、吴昌硕、日本井上陈政皆出其门下。清道光三十年(1850年)进士,曾任翰林院编修。后受咸丰皇帝赏识,放任河南学政,被御史曹登庸劾奏“试题割裂经义”,因而罢官。遂移居苏州,潜心学术达40余载。治学以经学为主,旁及诸子学、史学、训诂学,乃至戏曲、诗词、小说、书法等,可谓博大精深。海内及日本、朝鲜等国向他求学者甚众,尊之为朴学大师。
经,常道也,其在于天谓之命,其赋于人谓之性,其主于身谓之心。心也,性也,命也,一也。通人物,达四海,塞天地,亘古今,无有乎弗具,无有乎弗同,无有乎或变者也,是常道也。其应乎感也,则为恻隐,为羞恶,为辞让,为是非;其见于事也,则为父子之亲,为君臣之义,为夫妇之别,为长幼之序,为朋友之信。是恻隐也,羞恶也,辞让也,是非也,是亲也,义也,序也,别也,信也,一也;皆所谓心也,性也,命也。通人物,达四海,塞天地,亘古今,无有乎弗具,无有乎弗同,无有乎或变者也,是常道也。是常道也,以言其阴阳消息之行焉,则谓之《易》;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焉,则谓之《书》;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焉,则谓之《诗》;以言其条理节文之著焉,则谓之《礼》;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焉,则谓之《乐》;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辩焉,则谓之《春秋》。是阴阳消息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辩也,一也;皆所谓心也,性也,命也。通人物,达四海,塞天地,亘古今,无有乎弗具,无有乎弗同,无有乎或变者也,夫是之谓六经。六经者非他,吾心之常道也。故《易》也者,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;《书》也者,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;《诗》也者,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;《礼》也者,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;《乐》也者,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;《春秋》也者,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。君子之于六经也,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,所以尊《易》也;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,所以尊《书》也;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,所以尊《诗》也;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著焉。所以尊《礼》也;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,所以尊《乐》也;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辩焉,所以尊《春秋》也。
盖昔者圣人之扶人极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,犹之富家者之父祖,虑其产业库藏之积,其子孙者或至于遗忘散失,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,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,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,以免于困穷之患。故六经者,吾心之记籍也;而六经之实,则具于吾心,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,种种色色,具存于其家;其记籍者,特名状数目而已。而世之学者,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,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,牵制于文义之末,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;是犹富家之子孙,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,日遗忘散失,至于窭人丐夫,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。曰:“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!”何以异于是?
呜呼!六经之学,其不明于世,非一朝一夕之故矣。尚功利,崇邪说,是谓乱经;习训诂,传记诵,没溺于浅闻小见,以涂天下之耳目,是谓侮经;侈淫辞,竞诡辩,饰奸心盗行,逐世垄断,而犹自以为通经,是谓贼经。若是者,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,宁复知所以为尊经也乎?
越城旧有稽山书院,在卧龙西岗,荒废久矣。郡守渭南南君大吉,既敷政于民,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,将进之以圣贤之道,于是使山阴令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;又为尊经之阁于其后,曰:经正则庶民兴,庶民兴斯无邪慝矣。阁成,请予一言,以谂多士。予既不获辞,则为记之若是。呜呼!世之学者,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,其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