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风漾微和,吹断檐前雪。寒犬吠始停,众客互排闼。
出瓮酒子酽,欹壁烛奴热。花猪间黄鸡,亦足供餔醊。
团坐尽乡邻,无复苛礼设。以我久客归,群起争辩诘。
初言日本国,旧是神仙窟。珊瑚交枝柯,金银眩宫阙。
云馀白傅龛,锦留太真袜。今犹骖鸾来,眼见非恍惚。
子乘仙槎去,应识长生诀。灵芝不死药,多少秘筐箧?
或言可伦坡,索地始未获。匝月粮惧罄,磨刀咸欲杀。
天神忽下降,指引示玉牒。巨鳌戴山来,再拜请手接。
狂呼登陆去,炮乡轰空发。人马合一身,手秉黄金钺。
野人走且僵,惊辟鬼罗杀。即今牛货洲,利尽西人夺。
金穴百丈深,求取用不竭。又言太平洋,地当西南缺。
下有海王宫,蛟螭恣出没。漫空白雨跳,往往鱼吐沫。
曾有千斛舟,随波入长舌。天地黑如盘,腥风吹雨血。
转肠入轮回,遗矢幸出穴。始知出鱼腹,人人庆复活。
传闻浮海舟,尽里十重铁。叠床十八层,上下各区别。
牛羊豕鸡狗,万物萃一筏。康庄九达间,周庐千户辟。
船头逮船尾,巡行认车辙。其人好楼居,四窗而八达。
千光璧琉璃,五色红靺鞨。杰阁高入云,明明月可掇。
出入鬼仙间,多具锁子骨。曾见高縆伎,行绳若飞越。
犁鞬善眩人,变态尤诡谲。常闻海客谈,异说十七八。
太章实亲见,然否待子决。诸胡饱腥膻,四族出饕餮。
饤盘比塔高,硬饼藉刀截。菜香苜蓿肥,酒艳葡萄泼。
冷淘粘山蚝,浓汁爬沙鳖。动指思异味,谅子固不屑。
古称美须眉,今亦夸白皙。紫髯盘蟠虬,碧眼闪健鹘。
子年未四十,鬑鬑须在颊。诸毛纷绕涿,东涂复西抹。
得毋逐臭夫,习染求容悦。子如夸狄强,应举巨觥罚。
谬称夜郎大,能步禹迹阔。试披地球图,万国仅虮虱。
岂非谈天衍,妄论工剽窃。一唱十随和,此默彼又聒。
醉喝杯箸翻,笑震屋瓦裂。平生意气颇,滔滔论不歇。
到此穷诘屈,口钳舌反结。自作沧溟游,积日多于发。
所见了无奇,无异在眉睫。《山经》伯翳知,《坤图》怀仁说。
足迹未遍历,安敢遽排讦。大鹏恣扶摇,暂作六月息。
尚拟汗漫游,一将耳目豁。再阅十年归,一一详论列。
黄遵宪(1848年4月27日~1905年3月28日)晚清诗人,外交家、政治家、教育家。字公度,别号人境庐主人,汉族客家人,广东省梅州人,光绪二年举人,历充师日参赞、旧金山总领事、驻英参赞、新加坡总领事,戊戌变法期间署湖南按察使,助巡抚陈宝箴推行新政。工诗,喜以新事物熔铸入诗,有“诗界革新导师”之称。黄遵宪有《人镜庐诗草》、《日本国志》、《日本杂事诗》。被誉为“近代中国走向世界第一人”。
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,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?学广而闻多,不求闻于人也。行古人之道,居于晋之鄙。晋之鄙人,熏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。大臣闻而荐之,天子以为谏议大夫。人皆以为华,阳子不色喜。居于位五年矣,视其德,如在野,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?
愈应之曰:是《易》所谓恒其德贞,而夫子凶者也。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?在《易·蛊》之“上九”云:“不事王侯,高尚其事。”《蹇》之“六二”则曰:“王臣蹇蹇,匪躬之故。”夫亦以所居之时不一,而所蹈之德不同也。若《蛊》之“上九”,居无用之地,而致匪躬之节;以《蹇》之“六二”,在王臣之位,而高不事之心,则冒进之患生,旷官之刺兴。志不可则,而尤不终无也。今阳子在位,不为不久矣;闻天下之得失,不为不熟矣;天子待之,不为不加矣。而未尝一言及于政。视政之得失,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,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。问其官,则曰谏议也;问其禄,则曰下大夫之秩秩也;问其政,则曰我不知也。有道之士,固如是乎哉?且吾闻之:有官守者,不得其职则去;有言责者,不得其言则去。今阳子以为得其言乎哉?得其言而不言,与不得其言而不去,无一可者也。阳子将为禄仕乎?古之人有云:“仕不为贫,而有时乎为贫。”谓禄仕者也。宜乎辞尊而居卑,辞富而居贫,若抱关击柝者可也。盖孔子尝为委吏矣,尝为乘田矣,亦不敢旷其职,必曰“会计当而已矣”,必曰“牛羊遂而已矣”。若阳子之秩禄,不为卑且贫,章章明矣,而如此,其可乎哉?
或曰:否,非若此也。夫阳子恶讪上者,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。故虽谏且议,使人不得而知焉。《书》曰:“尔有嘉谟嘉猷,则人告尔后于内,尔乃顺之于外,曰:斯谟斯猷,惟我后之德”若阳子之用心,亦若此者。愈应之曰:若阳子之用心如此,滋所谓惑者矣。入则谏其君,出不使人知者,大臣宰相者之事,非阳子之所宜行也。夫阳子,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,主上嘉其行谊,擢在此位,官以谏为名,诚宜有以奉其职,使四方后代,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,天子有不僭赏、从谏如流之美。庶岩穴之士,闻而慕之,束带结发,愿进于阙下,而伸其辞说,致吾君于尧舜,熙鸿号于无穷也。若《书》所谓,则大臣宰相之事,非阳子之所宜行也。且阳子之心,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?是启之也。
或曰: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,不求用而君用之。不得已而起。守其道而不变,何子过之深也?愈曰:自古圣人贤士,皆非有求于闻用也。闵其时之不平,人之不义,得其道。不敢独善其身,而必以兼济天下也。孜孜矻矻,死而后已。故禹过家门不入,孔席不暇暖,而墨突不得黔。彼二圣一贤者,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。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,岂使自有余而已,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。耳目之于身也,耳司闻而目司见,听其是非,视其险易,然后身得安焉。圣贤者,时人之耳目也;时人者,圣贤之身也。且阳子之不贤,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;若果贤,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。恶得以自暇逸乎哉?
或曰: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,而恶讦以为直者。若吾子之论,直则直矣,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?好尽言以招人过,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,吾子其亦闻乎?愈曰:君子居其位,则思死其官。未得位,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。我将以明道也,非以为直而加入也。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,而好尽言于乱国,是以见杀。《传》曰:“惟善人能受尽言。”谓其闻而能改之也。子告我曰:“阳子可以为有之士也。”今虽不能及已,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