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兄呼五弟,荷锄随我发。尔我将老死,应收三弟骨。
行行见废墟,荆棘何翳郁。饥鸢啄狸骼,野蔓牵人膝。
二十八年来,始有家人迹。朽榇在何处,形骸杂土木。
肢体拾容易,砂砾乱爪脊。拨剔到天暝,全躯乃无缺。
呜呼甲申岁,兄祸生仓卒。身饱强横手,命尽少壮日。
官长来相视,行路色惨戚。磊磊仇人头,指日白刃割。
哀笳忽四起,铁骑来万匹。野积战士尸,城流杀人血。
群凶出狱门,亦各操鈇钺。依倚猛虎区,见者咸竦栗。
饮恨归去来,待时卧蓬筚。次男名瑶琴,襁褓兄爱惜。
众谋立为嗣,此支庶不歇。四岁离所生,命仰伯母活。
不悟大人心,怜女不怜侄。绮襦拥外孙,儿也足无袜。
弱肤受风霜,氋发丛虮虱。惫极走还归。持抱生母泣。
我时实贫窘,寸心与谁说。今年儿齿壮,摧残膺疢疾。
媒妁不议婚,徭役长被责。敢望吾宗大,仍愁兄祀绝。
冤魂久飘零,今日就窀穸。薆薆乡树近,沃沃水茭碧。
死者抱痛眠,生者吞声哭。报仇事已矣,斜阳遍阡陌。
吴嘉纪(1618年-1684年),字宾贤,号野人,江苏东台人(清代属于扬州府泰州)。出生盐民,少时多病,明末诸生,入清不仕,隐居泰州安丰盐场。工于诗,其诗法孟郊﹑贾岛,语言简朴通俗,内容多反映百姓贫苦,以“盐场今乐府”诗闻名于世,得周亮工、王士禛赏识,著有《陋轩诗集》,共收入诗歌1265首。上海古籍出版社有《吴嘉纪诗笺校》本。
昆山徐健菴先生,筑楼于所居之后,凡七楹。间命工斫木为橱,贮书若干万卷,区为经史子集四种。经则传注义疏之书附焉,史则日录、家乘、山经、野史之书附焉,子则附以卜筮、医药之书,集则附以乐府诗余之书。凡为橱者七十有二,部居类汇,各以其次,素标缃帙,启钥灿然。于是先生召诸子登斯楼而诏之曰:“吾何以传女曹哉?吾徐先世,故以清白起家,吾耳目濡染旧矣。盖尝慨夫为人之父祖者,每欲传其土田货财,而子孙未必能世富也;欲传其金玉珍玩、鼎彝尊斝之物,而又未必能世宝也;欲传其园池台榭、舞歌舆马之具,而又未必能世享其娱乐也。吾方以此为鉴。然则吾何以传女曹哉?”因指书而欣然笑曰:“所传者惟是矣!”遂名其楼为“传是”,而问记于琬。琬衰病不及为,则先生屡书督之,最后复于先生曰:
甚矣,书之多厄也!由汉氏以来,人主往往重官赏以购之,其下名公贵卿,又往往厚金帛以易之,或亲操翰墨,及分命笔吏以缮录之。然且裒聚未几,而辄至于散佚,以是知藏书之难也。琬顾谓藏之之难不若守之之难,守之之难不若读之之难,尤不若躬体而心得之之难。是故藏而勿守,犹勿藏也;守而弗读,犹勿守也。夫既已读之矣,而或口与躬违,心与迹忤,采其华而忘其实,是则呻占记诵之学所为哗众而窃名者也,与弗读奚以异哉!
古之善读书者,始乎博,终乎约,博之而非夸多斗靡也,约之而非保残安陋也。善读书者根柢于性命而究极于事功:沿流以溯源,无不探也;明体以适用,无不达也。尊所闻,行所知,非善读书者而能如是乎!
今健菴先生既出其所得于书者,上为天子之所器重,次为中朝士大夫之所矜式,藉是以润色大业,对扬休命,有余矣,而又推之以训敕其子姓,俾后先跻巍科,取宦仕,翕然有名于当世,琬然后喟焉太息,以为读书之益弘矣哉!循是道也,虽传诸子孙世世,何不可之有?
若琬则无以与于此矣。居平质驽才下,患于有书而不能读。延及暮年,则又跧伏穷山僻壤之中,耳目固陋,旧学消亡,盖本不足以记斯楼。不得已勉承先生之命,姑为一言复之,先生亦恕其老誖否耶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