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君置酒忽不乐,醉掣匕首挥白云。胸中旧事匿真史,谓当借我长篇陈。
今宵大雪天阴阴,瘦猿作筑乌为琴。商声离沓和千籁,有鬼旁涕悲其音。
当岁庚子夏六月,暍日千峦烁林樾。孤城海上浮一丸,罔两潜来索山骨。
捣虚或似龙骧军,楼船走毂天为氛。请兵告急拒不发,一朝坏我将谁云。
二十七舰平碇潮,乱呼觱篥金距趫。游魂绝岛豺狼忍,侧目中原意气骄。
承平已久兵力孱,刀钝不羼弓难弯。粮无储蓄县官苦,职有司守将军难。
将军独帜当坚壁,县官仓皇倒持戟。约战难宽三日期,万姓存亡争一息。
女墙列炬南门关,蒺藜櫑木传车辕。将军挈马堵冲道,兀立不动如邱山。
邱山可动身不动,微命鸿毛国恩重。惊飙压屋孤木持,𧹬雾埋霄一星竦。
连环琐甲霜髯飘,将军立马东崖高。屯郡貔貅正传宴,眼看逝水流滔滔。
斯时县官巡民市,十户荒凉九逃徙。存者誓为一臂当,敢以偷生速公死。
忽传铃骑缒城来,城门不钥轰然开。火鸦落砦大旗折,雷声捲地闻哭哀。
将军死矣民则那,四城鼎沸讹言多。前兵已溃后不继,将军未死还如何。
将军未死创已深,民为裹血声呜喑。堂堂天子命之帅,讵宜生就蛮夷擒?
将军凛凛识大义,民挟将军授之骑。南门路塞驰北门,谁料将军受民饵?
社狐仓鼠无一存,洒地但有新血痕。天魔种子夜叉相,汗如鱼气蒸浑浑。
存者欲出不得出,出者窥门不敢入。未死徒为将军悲,一死还为县官泣。
将军囚赴辕门谳,肤革无完足寸茧。将军不死大帅生,谁许将军舌能辩?
北面稽首烟草中,县官就死何从容。杜鹃喉涩泪出骨,赤山炎气方爞爞。
我歌至此心腑摧,县官良吏非庸才。为臣不易久绅佩,见危而授无疑猜。
高坟古柏风吹折,下有清池凛寒雪。昔年群公有同志,今日县官是孤节。
高轩食肉多组缨,天地私汝成一名。可怜烽火初惊夜,犹与诸生讲六经。
县官已矣且弗论,将军不死还何言?一时铁铸六州错,遂抱黄泉万古冤。
天门巀嵲难呼枉,遍野荆榛密罗网。尸居不识海浅深,反珥雕翎受勋赏。
将军不死还死创,桐棺草敛秋风凉。海风东浙潜蛟遁,海月南闽凄雁翔。
县官亦是闽中产,苦共将军竭心眼。春秋功罪无倖逃,同见先皇复何赧?
赵君醉醒吾歌终,大雪为止群山空。起看溟渤天同远,侧听訇砰水又风。
青天茫茫亿万里,书我长歌掷诸水。东水澄清天日高,始信鱼龙多谲诡。
姚燮(1805—1864)晚清文学家、画家。字梅伯,号复庄,又号大梅山民、上湖生、某伯、大某山民、复翁、复道人、野桥、东海生等,浙江镇海(今宁波北仑)人。道光举人,以著作教授终身。治学广涉经史、地理、释道、戏曲、小说。工诗画,尤善人物、梅花。著有《今乐考证》、《大梅山馆集》、《疏影楼词》。
南阳县有杨二相公者,精于拳勇。能以两肩负两船而起,旗丁数百以篙刺之,篙所触处,寸寸折裂.以此名重一时,率其徒行教常州。每至演武场传授枪棒,观者如堵。忽一日,有卖蒜叟,龙钟伛偻,咳嗽不绝声,旁睨而揶揄之。众大骇,走告杨。杨大怒,招叟至前,以拳打砖墙,陷入尺许,傲之曰:“叟能如是乎?”叟曰:“君能打墙,不能打人。”杨愈怒骂曰:“老奴能受我打乎?打死勿怨!”叟笑曰:“垂死之年,能以一死成君之名,死亦何怨?”乃广约众人,写立誓劵。
令杨养息三日,老人自缚于树,解衣露腹。杨故取势于十步外,奋拳击之。老人寂然无声。但见杨双膝跪地,叩头曰:“晚生知罪了。”拔其拳,已夹入老人腹中,坚不可出,哀求良久,老人鼓腹纵之,已跌出一石桥外矣。
老人徐徐负蒜而归,卒不肯告人姓氏。
天台生困暑,夜卧絺帷中,童子持翣飏于前,适甚就睡。久之,童子亦睡,投翣倚床,其音如雷。生惊寤,以为风雨且至也。抱膝而坐,俄而耳旁闻有飞鸣声,如歌如诉,如怨如慕,拂肱刺肉,扑股面。毛发尽竖,肌肉欲颤;两手交拍,掌湿如汗。引而嗅之,赤血腥然也。大愕,不知所为。蹴童子,呼曰:“吾为物所苦,亟起索烛照。”烛至,絺帷尽张。蚊数千,皆集帷旁,见烛乱散,如蚁如蝇,利嘴饫腹,充赤圆红。生骂童子曰:“此非吾血者耶?尔不谨,蹇帷而放之入。且彼异类也,防之苟至,乌能为人害?”童子拔蒿束之,置火于端,其烟勃郁,左麾右旋,绕床数匝,逐蚊出门,复于生曰:“可以寝矣,蚊已去矣。”
生乃拂席将寝,呼天而叹曰:“天胡产此微物而毒人乎?”
童子闻之,哑而笑曰:“子何待己之太厚,而尤天之太固也!夫覆载之间,二气絪緼,赋形受质,人物是分。大之为犀象,怪之为蛟龙,暴之为虎豹,驯之为麋鹿与庸狨,羽毛而为禽为兽,裸身而为人为虫,莫不皆有所养。虽巨细修短之不同,然寓形于其中则一也。自我而观之,则人贵而物贱,自天地而观之,果孰贵而孰贱耶?今人乃自贵其贵,号为长雄。水陆之物,有生之类,莫不高罗而卑网,山贡而海供,蛙黾莫逃其命,鸿雁莫匿其踪,其食乎物者,可谓泰矣,而物独不可食于人耶?兹夕,蚊一举喙,即号天而诉之;使物为人所食者,亦皆呼号告于天,则天之罚人,又当何如耶?且物之食于人,人之食于物,异类也,犹可言也。而蚊且犹畏谨恐惧,白昼不敢露其形,瞰人之不见,乘人之困怠,而后有求焉。今有同类者,啜栗而饮汤,同也;畜妻而育子,同也;衣冠仪貌,无不同者。白昼俨然,乘其同类之间而陵之,吮其膏而盬其脑,使其饿踣于草野,流离于道路,呼天之声相接也,而且无恤之者。今子一为蚊所,而寝辄不安;闻同类之相,而若无闻,岂君子先人后身之道耶?”
天台生于是投枕于地,叩心太息,披衣出户,坐以终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