逝水不亭壑,霣槁无还枝。年命嗒然谢,颜蹠同所归。
独兹赫赫名,不随秋草萎。翰墨有勋绩,政化有去思。
硁硁高使君,挺秀西江麋。宅性固英亮,蕴才特环奇。
豫章魁垒薮,易堂扬其蕤。近稍骛空诞,倜说无垠涯。
系君媚古学,众籍勤讨治。故训师洨长,靡绮斥总持。
钻玩日以久,下笔言纚纚。江山发奇藻,金石助伟辞。
上者排屈宋,次亦体陶韦。斯道久堙暧,颠倒造化儿。
高才坐磨蝎,殽讹黑与雌。谓当掞天庭,激昂青云姿。
威凤一振翰,乃堕枳棘卑。文章满人口,焉救臣朔饥。
故乡正沦莽,鼙鼓天南陲。归耕守妻子,荒山蕨不肥。
长揖就幕府,感此国士知。决胜千里外,石画洞险夷。
倚马文立就,辈流交嗟咨。晁采不终閟,神骏无久羁。
遂以令仆才,枉屈理茧丝。随车澍甘雨,吴侬春熙熙。
拔薤亿彊衙,破柱禽奸私。亮哉神明吏,诸曹不敢欺。
敝俗假神鬼,荆巫而越禨。青溪蒋侯庙,云阳{卯占}𨟚祠。
自从潜庵后,光景仍闪尸。君独奋廉{豙豙},秘祝殴妖尼。
沈履与灶髻,山娶立时堕。汪汪太湖水,灌我千顷陂。
葑茭渐堙塞,撩浅伊谁施。吴西十万井,叹暵惊坼龟。
惟君轸民隐,沟洫书勤披。露冕涉坰亩,纡筹疏瀹宜。
周览地形势,脱略官威仪。畚锸及时奋,双流酾以厮。
郑白永利赖,氓衣之食之。功德在苍赤,岂少遗爱碑。
独不悦大姓,彊项难逶迤。修筱有劲节,幽兰无俗辉。
退食理琴啸,倒著白接。二三岁寒友,步屟相追随。
闭关或颂酒,联辔惟为诗。浮云空得失,众煦徒尔为。
嗟君不偶俗,过严渑与淄。平生青白眼,何能悦蚩蚩。
天亦忌才隽,张角丛嵚巘。一官且未达,胡乃朝露晞。
伊余江上,舟行彭郎矶。远眺双石钟,孤烟入翠微。
羡君家山好,只合卧荆扉。岂料黄独在,杜陵归无期。
今夏予遄返,尝一过君。手摇蒲葵扇,剧谈风生颐。
座有傅鹑觚,合并喜一时。何图素心契,从此长别离。
天涯传噩耗,闻之骇且疑。卧病阅几日,服药凡几剂。
奄忽如此遽,是否误庸医。君负七尺表,落落长松支。
赋质极纯固,理当登梨眉。云何不半百,中道崇𩴥夔。
君弟吏秦陇,能声隆隆驰。惊闻鄂跗折,能勿摧心脾。
君有二藐孤,少者才胜衣。父书信能读,门户未易支。
想君属纩辰,神识亮勿衰。兴言念贻厥,泪下当如縻。
一廛寄吾吴,鹪鹩枝可依。曾楼高切云,中庋千书瓻。
日夕板床坐,渊渊闻唔咿。君委恒干去,魂魄当乐斯。
蛹死有遗茧,龙化仍留漦。一编《志微录》。香草规湘累。
风旨极深隐,字字吟《五噫》。畴昔孝标逝,君为理箧遗。
礼堂幸未轶,古谊良所稀。今君甫写定,后死更责谁。
贱子困行役,侧身涕涟洏。年年赋《伤逝》,奚止黄垆悲。
恨无拚飞翼,絮酒荐君帷。远念腹痛语,泚笔哀江蓠。
夫学者载籍极博。尤考信于六艺。《诗》、《书》虽缺,然虞、夏之文可知也。尧将逊位,让于虞舜,舜、禹之间,岳牧咸荐,乃试之于位,典职数十年,功用既兴,然后授政。示天下重器,王者大统,传天下若斯之难也。而说者曰:“尧让天下于许由,许由不受,耻之逃隐。及夏之时,有卞随、务光者。”此何以称焉?太史公曰:余登箕山,其上盖有许由冢云。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,如吴太伯、伯夷之伦详矣。余以所闻,由、光义至高,其文辞不少概见,何哉?孔子曰:“伯夷、叔齐,不念旧恶,怨是用希。”“求仁得仁,又何怨乎?”余悲伯夷之意,睹轶诗可异焉。其传曰:伯夷、叔齐,孤竹君之二子也。父欲立叔齐。及父卒,叔齐让伯夷。伯夷曰:“父命也。”遂逃去。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。国人立其中子。于是伯夷、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,“盍往归焉!”及至,西伯卒,武王载木主,号为文王,东伐纣。伯夷、叔齐叩马而谏曰:“父死不葬,爰及干戈,可谓孝乎?以臣弑君,可谓仁乎?”左右欲兵之。太公曰:“此义人也。”扶而去之。武王已平殷乱,天下宗周,而伯夷、叔齐耻之,义不食周粟,隐于首阳山,采薇而食之。及饿且死,作歌,其辞曰:“登彼西山兮,采其薇矣。以暴易暴兮,不知其非矣。神农、虞、夏忽焉没兮,我安适归矣?于嗟徂兮,命之衰矣。”遂饿死于首阳山。由此观之,怨邪非邪? 或曰:“天道无亲,常与善人。”若伯夷、叔齐,可谓善人者非邪?积仁洁行,如此而饿死。且七十子之徒,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。然回也屡空,糟糠不厌,而卒蚤夭。天之报施善人,其何如哉?盗跖日杀不辜,肝人之肉,暴戾恣睢,聚党数千人,横行天下,竟以寿终,是遵何德哉?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。若至近世,操行不轨,专犯忌讳,而终身逸乐,富厚累世不绝。或择地而蹈之,时然后出言,行不由径,非公正不发愤,而遇祸灾者,不可胜数也。余甚惑焉,倘所谓天道,是邪非邪?
子曰:“道不同,不相为谋。”亦各从其志也。故曰:“富贵如可求,虽执鞭之士,吾亦为之。如不可求,从吾所好。”“岁寒,然后知松柏之后凋。”举世混浊,清士乃见。岂以其重若彼,其轻若此哉?“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。”贾子曰:“贪夫徇财,烈士徇名,夸者死权,众庶冯生。”同明相照,同类相求。“云从龙,风从虎,圣人作而万物睹。”伯夷、叔齐虽贤,得夫子而名益彰;颜渊虽笃学,附骥尾而行益显。岩穴之士,趋舍有时,若此类名湮灭而不称,悲夫。闾巷之人,欲砥行立名者,非附青云之士,恶能施于后世哉!
二十一日,宗元白:
辱书云,欲相师。仆道不笃,业甚浅近,环顾其中,未见可师者。虽常好言论,为文章,甚不自是也。不意吾子自京师来蛮夷间,乃幸见取。仆自卜固无取,假令有取,亦不敢为人师。为众人师且不敢,况敢为吾子师乎?
孟子称“人之患在好为人师”。由魏、晋氏以下,人益不事师。今之世,不闻有师,有辄哗笑之,以为狂人。独韩愈奋不顾流俗,犯笑侮,收召后学,作《师说》,因抗颜而为师。世果群怪聚骂,指目牵引,而增与为言辞。愈以是得狂名,居长安,炊不暇熟,又挈挈而东,如是者数矣。
屈子赋曰:“邑犬群吠,吠所怪也。”仆往闻庸、蜀之南,恒雨少日,日出则犬吠,余以为过言。前六七年,仆来南,二年冬,幸大雪逾岭,被南越中数州。数州之犬,皆苍黄吠噬,狂走者累日,至无雪乃已,然后始信前所闻者。今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,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,不以病乎?非独见病,亦以病吾子。然雪与日岂有过哉?顾吠者犬耳!度今天下不吠者几人,而谁敢炫怪于群目,以召闹取怒乎?
仆自谪过以来,益少志虑。居南中九年,增脚气病,渐不喜闹。岂可使呶呶者,早暮咈吾耳,骚吾心?则固僵仆烦愦,愈不可过矣。平居,望外遭齿舌不少,独欠为人师耳。
抑又闻之,古者重冠礼,将以责成人之道,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。数百年来,人不复行。近有孙昌胤者,独发愤行之。既成礼,明日造朝,至外庭,荐笏,言于卿士曰:“某子冠毕。”应之者咸怃然。京兆尹郑叔则怫然,曳笏却立,曰:“何预我耶?”廷中皆大笑。天下不以非郑尹而快孙子,何哉独为所不为也。今之命师者大类此。
吾子行厚而辞深,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;虽仆敢为师,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,闻道著书之日不後,诚欲往来言所闻,则仆固愿悉陈中所得者。吾子苟自择之,取某事,去某事,则可矣;若定是非以敎吾子,仆才不足,而又畏前所陈者,其为不敢也决矣。吾子前所欲见吾文,既悉以陈之,非以耀明於子,聊欲以观子气色,诚好恶如何也。今书来言者皆大过。吾子诚非佞誉诬谀之徒,直见爱甚故然耳!
始吾幼且少,为文章,以辞为工。及长,乃知文者以明道,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,务釆色,夸声音而以为能也。凡吾所陈,皆自谓近道,而不知道之果近乎?远乎?吾子好道而可吾文,或者其於道不远矣。故吾每为文章,未尝敢以轻心掉之,惧其剽而不留也;未尝敢以怠心易之,惧其弛而不严也;未尝敢以昏气出之,惧其昧没而杂也;未尝敢以矜气作之,惧其偃蹇而骄也。抑之欲其奥,扬之欲其明,疏之欲其通,廉之欲其节;激而发之欲其清,固而存之欲其重,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。本之《书》以求其质,本之《诗》以求其恒,本之《礼》以求其宜,本之《春秋》以求其断,本之《易》以求其动: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。参之《谷梁氏》以厉其气,参之《孟》,《荀》以畅其支,参之《庄》,《老》以肆其端,参之《国语》以博其趣,参之《离骚》以致其幽,参之《太史公》以著其洁:此吾所以旁推交通,而以为之文也。凡若此者,果是耶,非耶?有取乎,抑其无取乎?吾子幸观焉,择焉,有余以告焉。苟亟来以广是道,子不有得焉,则我得矣,又何以师云尔哉?取其实而去其名,无招越、蜀吠,而为外廷所笑,则幸矣。宗元复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