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年筵晏百回有,三十六年及今酒。狂歌痛哭年复年,半生已对三千筵。
三千酒筵瞥飞电,昔筵酒人都不见。今筵有酒亦有人,昔筵人老今人新。
置我今筵亦未老,酒影沄沄发光皂。敢言坐此春阳中,心似西风乱秋草。
白云迢迢空阔驰,杨花吹来撩我衣。银弦隔帏但鹃咽,韶光如此莺何稀。
黄莺不来燕不舞,远沙霏霏暮将雨。万千人散五人聚,侧帽当筵袖高举。
此筵今是明日非,明日再饮非今卮。奈何不烧两椽烛,共拚醉倒眠污泥。
就中陈生气独王,挥霍巨觥绝依傍。馀子龃龉催早行,恐失今欢哭难偿。
我亦不哭亦不欢,坐从雨尾搜月丸。月丸明明在杯底,吞入吾腑生烂寒。
珍珠灯毬琉璃盘,李白游戏芙蓉冠。酒佣阅人倏及我,神奇鬼怪难测端。
宫漏疏疏二更近,月在胸中遏难忍。向空倾吐不自由,一为山川揭沈愤。
星辰拱北森冕旒,楼阁横东耀金粉。诸君沈沈凭几酣,陈君起立吾座南。
树摇素壁明藻藫,人影出没同鱼渰。静露微戛珊瑚簪,薄襟冻雪持犹堪。
闭门猬缩如蛹蚕,在世乌得称奇男?陈生再酌吾再舞,座已无人月停午。
安得青天骑酒龙,可惜黄尘走诗虎。此楼明日当谁来,手中之杯非我杯。
此中之人才不才,月不能管风不猜。有足不上黄金台,有手不放白玉罍。
鲲鹏升降有兹席,霏空咳唾皆霆雷。千秋迢迢耳目接,万顷浩浩沧溟开。
得乐如此何暇哀,杖头罄矣胡归哉!
姚燮(1805—1864)晚清文学家、画家。字梅伯,号复庄,又号大梅山民、上湖生、某伯、大某山民、复翁、复道人、野桥、东海生等,浙江镇海(今宁波北仑)人。道光举人,以著作教授终身。治学广涉经史、地理、释道、戏曲、小说。工诗画,尤善人物、梅花。著有《今乐考证》、《大梅山馆集》、《疏影楼词》。
范雎至秦,王庭迎,谓范雎曰:“寡人宜以身受令久矣。今者义渠之事急,寡人日自请太后。今义渠之事已,寡人乃得以身受命。躬窃闵然不敏。”敬执宾主之礼,范雎辞让。
是日见范雎,见者无不变色易容者。秦王屏左右,宫中虚无人,秦王跪而请曰:“先生何以幸教寡人?”范雎曰:“唯唯。”有间,秦王复请,范雎曰:“唯唯。”若是者三。
秦王跽曰:“先生不幸教寡人乎?”
范雎谢曰:“非敢然也。臣闻始时吕尚之遇文王也,身为渔父而钓于渭阳之滨耳。若是者,交疏也。已一说而立为太师,载与俱归者,其言深也。故文王果收功于吕尚,卒擅天下而身立为帝王。即使文王疏吕望而弗与深言,是周无天子之德,而文、武无与成其王也。今臣,羇旅之臣也,交疏于王,而所愿陈者,皆匡君臣之事,处人骨肉之间。愿以陈臣之陋忠,而未知王心也,所以王三问而不对者是也。臣非有所畏而不敢言也,知今日言之于前,而明日伏诛于后,然臣弗敢畏也。大王信行臣之言,死不足以为臣患,亡不足以为臣忧,漆身而为厉,被发而为狂,不足以为臣耻。五帝之圣而死,三王之仁而死,五伯之贤而死,乌获之力而死,奔、育之勇焉而死。死者,人之所必不免也。处必然之势,可以少有补于秦,此臣之所大愿也,臣何患乎?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,夜行而昼伏,至于蔆水,无以饵其口,坐行蒲伏,乞食于吴市,卒兴吴国,阖庐为霸。使臣得进谋如伍子胥,加之以幽囚,终身不复见,是臣说之行也,臣何忧乎?箕子、接舆,漆身而为厉,被发而为狂,无益于殷、楚。使臣得同行于箕子、接舆,漆身可以补所贤之主,是臣之大荣也,臣又何耻乎?臣之所恐者,独恐臣死之后,天下见臣尽忠而身蹶也,是以杜口裹足,莫肯即秦耳。足下上畏太后之严,下惑奸臣之态,居深宫之中,不离保傅之手,终身闇惑,无与照奸,大者宗庙灭覆,小者身以孤危。此臣之所恐耳!若夫穷辱之事,死亡之患,臣弗敢畏也。臣死而秦治,贤于生也。”
秦王跽曰:“先生是何言也!夫秦国僻远,寡人愚不肖,先生乃幸至此,此天以寡人慁先生,而存先王之庙也。寡人得受命于先生,此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。先生奈何而言若此!事无大小,上及太后,下至大臣,愿先生悉以教寡人,无疑寡人也。”范雎再拜,秦王亦再拜。